楊國順
2025年6月18日,早起,出會寧城,西過西鞏驛鎮(zhèn)僅4.2公里即至王公橋。
所幸西行的312國道,車輛漸疏,沒有了乾縣到三關(guān)口段那般的擁堵,恰似栓塞的血管瞬間暢通。將車??吭趪雷o欄缺口處的一段荒地里,剛打開車門就被群蜂圍堵,不明就里,趕緊關(guān)上車門觀察,原來此地曾為放蜂人的宿營地,轉(zhuǎn)場之后殘碎的蜂巢七零八落,遺棄的蜜蜂滯留其上。剛才打開車門的瞬間,它們可能將我誤以為是他們的主人,或是向我探尋主人的消息。許久,它們又紛紛散去,啃食殘碎蜂巢碎塊上的蜜漿。我確認并無大礙后,重新下車,驚悸的我躲躲閃閃走到臨崖的地埂邊上,在深深的澗溝底部,有藍色彩鋼瓦覆蓋的建筑物,澗溝兩邊有延伸出的似棄似用的蜿蜒小路,便確定此為王公橋無疑。再觀察了可以下到溝底的路徑,便穿過一片玉米田的邊角去探尋。
眼前的王公橋,彩鋼瓦覆頂,明顯是近年修復保護的,再看了一下橋墩已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水泥,和橋身覆頂平行的臺地上立了一塊碑,上書“安定區(qū)文物保護點,王公橋,安定區(qū)文體廣電和旅游局、安定區(qū)農(nóng)村公路服務(wù)中心、甘肅省定西公路局,二O二O年七月”,看來碑不是安定區(qū)政府立的。碑旁修有水泥臺階可以下到溝底。
橋的主體為八字撐結(jié)構(gòu)立木架橋,倒八字支撐的著力點全在居中的橋墩上,橋的兩頭也有支撐的橋墩依附在土坡,規(guī)模稍小一些。材料全為松木材質(zhì),圓木為主。橋面用松木板材鋪就,看兩邊均勻豎立的圓木,想來應(yīng)是護欄遺跡。橋面一層厚厚的黃土,夾雜一些凌亂的羊蹄印和羊糞顆粒。
依目前情景,結(jié)合我所掌握的資料,此王公橋應(yīng)是1958年11月復造的,高應(yīng)為18米,長度為44米,寬度為6米。
陜甘驛路,西鞏驛西行要翻越青嵐山。青嵐山驛路難行,危棧紆曲,僅容單車,旁臨深澗,行者懸心,一失足立成齏粉。青嵐山黃土深厚,質(zhì)地松脆,植被稀疏,加之溝壑縱橫,多條澗溝水匯注入西鞏驛河??上攵那锉┯?,萬山之水,瞬息奔灌,橋毀路斷太過平常了。王公橋就修在宋家溝上。
明萬歷年間,曾有一座“永濟橋”,久已淹沒。乾隆朝甘肅鞏昌府知府王廷贊“義不能忍”,遂與地方長官合議重修,并立碑為記,因橋為王公興筑,故而俗名“王公橋”,王公橋不能因王公“義不能忍”而長存,終在萬山之水的沖灌中蹤影渺然。光緒初,左宗棠部將魏光燾重建,以磚為之,不久毀于洪水。1942年再改建為石臺磚拱橋,三年后,秋雨連綿,洪水暴漲,又成廢墟。1958年又復建為眼前可供觀瞻的王公橋。這座木構(gòu)的王公橋,通車二十年后,因橋之兩端彎急坡陡,重載及長車通行困難,1979年宣告停用。另一座長70米、高32米的鋼筋混凝土王公橋于1983年重建,在今312道水平位置南北縱跨宋家溝,連通對岸青嵐山。
時代的進步,總有一些東西被遺棄,這是鐵律,無法抗拒,比如王公橋?;蛞蚬δ芡嘶蛞蛭恢闷?,或因樣貌丑陋,或因不合時宜……
王公橋是陜甘驛路最為著名的一座橋梁。王公橋非以“橋”而著名,實以王公而著名。
王公者,王廷贊也,字翼公,奉天寧遠(今遼寧興城)人。以吏員(清代科班為正途,吏員步入仕途很少)調(diào)平番縣丞。由兩江總督調(diào)任陜甘總督的黃廷桂器重王廷贊廉能,奏升張掖知縣,始入仕途,之后歷任武威縣知縣,靈州、涇州知州、平?jīng)龈}茶廳同知,秦州直隸州知州,蘭州府知州,升任寧夏府知府,分巡寧夏道,乾隆四十二年(1777年)擢為甘肅布政使。一路青云,春風浩蕩。
陶保廉《辛卯侍行記》說“乾隆時鞏昌府王廷瓚(贊)創(chuàng)建土橋跨澗上,屢經(jīng)重修矣?!钡跬①澣戊柌汇暡灰娔贡恚嗖灰姷胤街?,蓋因史料缺失。雖無直接證據(jù),但據(jù)其仕途軌跡及《辛卯侍行記》記載,其在主持修橋時很可能擔任鞏昌府知府。
廉能的王公、修橋補路的王公、“以微末之員擢至潘司”的王公,充其量乃是天地間的一芥塵埃,不會給身后留下耀眼的光環(huán)。但在甘肅布政使任內(nèi),有清一代以貪腐著名的“甘肅冒賑案”倒使他名聲大振。
慣打政策擦邊球的甘肅布政使王亶望在捐監(jiān)的本色收捐(糧豆)和折色收捐(銀錢)中依然選擇后者,因為收來糧豆儲藏不易,如有損耗,還需賠補,折色收捐,略施手段,可中私囊。他和時任陜甘總督的勒爾瑾上下其手,中飽私囊。有錢能使鬼推磨。不久,王亶望榮升浙江巡撫,王廷贊順理成章地補授為甘肅布政使。履新后,王廷贊知道折色收捐的做法不妥,但他沒能及時至損,而駕輕就熟地因循前任的“成功”做法。滿心歡喜地擁抱住雪花銀兩的誘惑,從他一次性能自繳“歷年積存廉銀四萬兩”以充兵餉可知,他也因折色收捐而得了不少好處。雪花銀兩的誘惑和深入骨髓的貪欲,讓他失去了自我。貪腐的王廷贊已革新了廉能的王廷贊。當白銀的誘惑侵蝕初心,曾經(jīng)的“修橋補路者”終淪為貪腐巨網(wǎng)中的一環(huán)。
乾隆四十六年(1781年)甘肅蘇四十三之亂誘發(fā)了“甘肅冒賑案”。
“甘肅冒賑案”的處理結(jié)果是:王亶望處斬,長子革職,其余十子發(fā)遣伊犁。勒爾瑾因是旗人,“著加恩賜令自盡”,長子發(fā)遣伊犁。王廷贊刑部鞫審時令其詳悉供吐,乾隆皇帝曾朱筆傳諭“伊之生死,總在此番實供與否,令伊自定,朕不食言?!辈涣纤冀K不吐實情。最后念其在蘇四十三之亂中守蘭州城之微勞免立決,著加恩改為絞死,其子二人發(fā)遣伊犁。除此三名主犯,另有五十五名官員處死,五十一名官員發(fā)遣,其余刑罰者八十六名。全國震肅。
在性命攸關(guān)的時刻,王廷贊終究被王廷贊遺棄了!因為“實供”太難了!可能觸動貪腐利益集團的危險比朝廷的絞刑更讓他恐懼,可能“實供”會失掉利益集團中的“仁人志士”對自己或家人保護的最后稻草……
沿著原路回到車旁,點燃一支香煙,佇立良久。遺棄的蜜蜂也沒有了原先的躁動和熱情,它們各自忙著各自的“事業(yè)”。它們終究是被遺棄的一群,命運未卜。
臨上車前,再次走到蜂場崖邊的地埂邊,回望了一眼沉睡在溝底的、有著凌亂羊蹄印的王公橋,曾經(jīng)一度也算“繁華”,錦衣的王公貴族、落魄的士子文人、旌旗獵獵的將士、駝馱車載的商旅……都已散于灰黃的塵埃中,堅固的新王公橋已肩負起了時代的重任。王公橋終難逃被時代進步遺棄的輪回。
被時代進步遺棄,雖令人驚怖,但畢竟在時間長河中,不易被人覺察。像王公般自己遺棄自己的案例似乎會給人更多啟示和警醒。王公橋的毀建更迭而一直以王公橋名之,仿佛是一個永恒的諷刺,提醒著后人關(guān)于功業(yè)、名望與遺忘、遺棄的復雜命題。